谢长留正在鬼宅中点灯,星星点点,满室光华。穿着喜服的小姑娘坐在井边,盖着红盖头,她抓了抓空荡荡的手,扭过头对着谢长留道:“人偶不见了。”
谢长留掐指算了下,回过头对着小姑娘道:“没事,我们再做一个。”
小姑娘不说话了,低着头摸衣服上的绣花。
孟长青上门时,谢长留正用碎布头和棉花做布偶,穿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小姑娘蹲在他身旁,白扑扑的日光照下来,两人都没有影子。
谢长留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人,他将碎布头和棉花收到筐中,回过头对着小姑娘道:“阿瑶,去后面荡秋千好不好?”
小姑娘摇了下头,盖头一摇一晃。她看向孟长青,猩红的盖头遮着,瞧不清她的表情。
毕竟是恶鬼。
感受到杀意的孟长青顿了下,一脚踏入了内院,原本六七岁孩童大小,一下子抽长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模样。
谢长留尚未说话,孟长青身后的李道玄走了进来,阿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却被谢长留一把抓住了。
阿瑶隔着盖头朝着李道玄龇牙,十指指甲迅速抽长,明明神志俱灭,六亲不认,却主动扑杀一切对谢长留有威胁的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孟长青看着如野兽般低吼着的阿瑶,这一幕实在太过于熟悉,他微微一怔。
阿瑶想朝李道玄扑过去,却谢长留死死地抓住了,一怒之下,女刹回身便是一抓,谢长留手上三道伤痕,烟冒上来,阿瑶朝着谢长留愤怒地咆哮,整个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发出的凄厉声响,“阿!阿!”
谢长留站在原地任由她撕咬扑抓,“阿瑶。”他低声哄着她,“阿瑶,别闹。”
女刹怒极,一把抓起那箩筐扔了出去,棉花与碎布条扔了一地,她驼着背,龇牙朝着谢长留低吼了两声,跑开了。
谢长留望着她跑进了屋摔了门,这才低下身,慢慢地把地上的碎布头和棉花重新一样样捡起来,拍去了灰,装到箩筐里,他将筐重新摆在椅子上,待会儿还要继续做衣裳。
起身的那一瞬间,依稀仍是两百年前开阳山清水观温其如玉的金仙散人。
孟长青望着他,终于道:“前两日的事是个误会,谢道长,多有得罪,还望恕罪。”说着他朝谢长留一拱手。
谢长留站在院中,没看孟长青,反倒是望着李道玄,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大约是相信这是个误会了,他终于对着孟长青道,“起来吧。”他确实没料到,孟长青会是李道玄的弟子。若是李道玄的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即便是错了,清理门户也不必他动手。谢长留心知此事确实是出了岔子,瞧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于是也不再去提。
曾经是道门修士,而今是恶鬼的谢长留站在桃树下,望着李道玄,终于拱手道:“久仰大名。”
剑修李道玄,确实是久仰大名。
李道玄没有说话,大约是觉得可惜。
是了,可惜。
孟长青虽然魂魄离体,可他的寿数是李道玄亲手续上的,即便身死道消,李道玄一日不死,孟长青的寿数永不绝断。而谢长留,仙根尽毁,命星陨落,那已经是纯粹的恶鬼了,还是背负了几千条人命的恶煞。
这种恶煞,只要是被修士撞上,没有修士会容他存活于世。
谢长留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一切了然于心。他请两人在院中坐下,记起玄武焚香的旧俗,又点了半盏紫檀。无论从哪儿看,他都不像是个恶煞。香烟袅袅中,恶鬼低眉,修长的手拨弄饕餮香炉。
可天道就是天道,规矩永远是规矩,孟长青喝了口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道玄在他身旁,这里自然没他说话的地方。
终于,谢长留主动开口道:“我不怕死,只是阿瑶她一个人,什么也不懂,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想必真人也看出来了,阿瑶的煞气只会越来越重,两百年了,我迟早会压不住她,如今镇魔碑一碎,情况更是棘手。”谢长留说这话的时候,与凡间普通父亲并没什么不同,忧心忡忡,语气低缓,“真人此刻到宣阳,于我而言,是个喜讯。”
李道玄没说话,他一向话少,可从不会如今日这般一言不发。
谢长留继续道:“我答应过她母亲,会照顾好她,是我没有做好。当年我找着她时,她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她不记得许多事,单单记得有人会在十五那一日回来娶她,我怕她难过,每月十五用傀儡术布下阵法哄哄她,小孩子过家家,胡乱混过去便好。”说着他看了眼孟长青,“我倒是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
孟长青尴尬地低咳,“我也没想到。”
谢长留笑了下,“我原是想带她回开阳山,和她母亲葬在一块,那时候她怕我,不愿意跟着我走,这事便耽搁了下来,一拖便是两百年。若是真人顺手,将这两包骨灰交由信差,送到开阳山,交到我师弟谢欢手上。”
他掏出两枚青色囊袋放在桌案上,上面各绣着一只兔子。
李道玄终于望了眼那两枚囊袋,伸出手接了过来,妥帖地收入了袖中。
谢长留起身,拱手对着李道玄行了一礼,说了四个字,“多谢真人。”
人活一世,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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