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走进高拱值房的时候,高拱正拿着一纸文稿看得出神,此刻他的面色似乎有些阴郁,更有些失落,连高务实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有些讶异地走到高拱身边,高务实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那纸上的字迹颇为眼熟,铁划银钩,清雅中暗含刚劲。
高务实来了兴趣,仔细瞧了起来,只见那上头写着:“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内外,皆蹻足抗手,歌颂盛德。即余驽下,幸从公后,参预国政,五年于兹,公每降心相从,宫府之事,悉以谘之,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奖王室,此神明所知也。”
他才刚看到此处,高拱已发现他的存在,忽然出声道:“这是去年我六十大寿时,张太岳为我写的《门生为师相中玄高公六十寿序》,当时你已回新郑考试,没看过吧?喏,你看看。”
高务实心中一动,接过文稿看了起来。不多时,他便放下文稿,展颜一笑:“张阁老把三伯比作周公,把自己比作召公?有意思……”
高拱感到侄儿话里有话,微微蹙眉,问道:“周、召二公辅佐成王,立不世之功,千载称颂……怎么,你以为不妥?”
高务实伸手轻轻弹了弹那稿纸,道:“周、召二公之功绩,世人皆知,而去年那时节,内阁又碰巧只有你们二位辅臣在任,他有此一比,原也寻常,只不过嘛……”
高拱心中一动,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尚书》有云:‘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通悦)’……”高务实轻轻挑眉,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昔日之召公不悦,今日之召公恐怕更加不悦吧?三伯何以只想着二公辅佐成王之功业,而漠视召公对周公之不满?”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和太岳交好经年,互以相业相期,那是何等金石之交……我二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其实对这个问题,高务实心中早有答案,不过他不想表露出来,装作想了想,才道:“三伯记得徐华亭公为先帝所拟的那份遗诏么?”
高拱面色一沉,冷然道:“自然记得。”
“那道由华亭公拟就的遗诏,一反大礼议时先帝之所为,将因为大礼议被贬窜之人全部恢复起用,后来三伯起复当政,又把这件事反转了回去……三伯,您可不要忘了,当时拟诏之人,不止是徐华亭,还有他张江陵。”
高拱恍然,继而怅然。
昔年世宗因为大礼议,曾经贬窜许多人,世宗驾崩之后,徐阶用遗诏起用了这批人,后来高拱当政,反对徐阶的处置,对他们又再来了一次罢黜。
当时高拱疏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这里的献皇,指的是嘉靖之父、隆庆的爷爷,乃是嘉靖追封,大礼议所谓的大礼,就是这件事。至于先帝,自然是指嘉靖。
高拱这话说的事情,是世宗驾崩之前,因为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这一群方士所提供的所谓仙丹神药,让他们一个个升官。世宗死后,徐阶公布所谓的嘉靖遗诏,归罪于他们,于是这群人一齐入狱,等待执行死刑。
从隆庆元年到隆庆四年,事态迁延了下来,一直到高拱复阁以后奏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
意思是说,先帝虽然宠信方士,可他又不是年纪轻轻就死,当时都年过花甲了,谁能证明这是吃仙丹吃死的?如果按你们的说法,那先帝就必然要背负一个污名,你们这样做,是何居心?
疏入,隆庆一如既往的相信高拱的判断,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父皇没什么感情,但再没有感情,这也是自己的老子,平白无故地让自己父亲的名声被臣子们坏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有。于是,隆庆立刻批准了高拱所说,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编口外为民。
高务实见高拱明白了自己所指,又道:“三伯,遗诏这种东西,咱们都知道其实只是大臣们的主张,但是当初主持世宗遗诏的,除了徐华亭之外,还有他张太岳。这道遗诏后来被您推翻了,那时徐华亭是什么感受,我们姑且不论,但张太岳的感受,想来是不大好的。”
他说着,微微一顿,又指着手中的文稿,道:“您看他这文章怎么说,‘肃皇帝(世宗庙号)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而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这可是站在您的立场上,打他自己的嘴巴!三伯,您是最了解张阁老为人的,在您看来,他可是个能够忍气吞声之辈?”
“他自然不是。”高拱已经完全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叹息一声道:“你说得不错,看来我反遗诏之时,他对我便已经心生怨恨了……现在想来,我倒是有些惊讶,以他的为人,居然能忍我这么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