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已经将西苑让给德川家康,然后独自在大阪城中一处小庙出家度日的高台院,即是昔日的北政所宁宁。近期,她已经获知德川家康的东军与石田三成的西军在安土城或许即将决出胜负的消息。
若无意外,得胜的德川家康即将率军来到大坂,面见依旧在名义上保持天下人地位的丰臣秀赖。
秀赖若是她亲生儿子,家康自会先到这里来问安。可是,丰臣秀吉曾明确让朝日姬收家康之子秀忠为养子,却并未让秀赖给宁宁做养子。当时,宁宁还一度心怀怨恨,但如今,这种怨念已离她远去,她已成为大彻大悟的高台院。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对于太阁在临终诗中梦幻人生的感叹,她如今也有了更深的体会。每每回味起这两句诗,她就觉得巨大的大坂城是那么不真实。淀夫人、秀赖,以及家臣与武士……所有人都在无尽的梦幻中纠缠,却不知在不久便将化为露水消逝,这还不足以令人警醒吗?
自太阁离世,她也偶尔会从京城邀请些得道高僧前来讲经。在曹洞宗弓箴禅师的启示下,高台院似终于明白了出家修行的意义。
人一旦执着于贪欲,无尽的痛苦必会终生相伴。无论执着之象是城池、金银、领地,还是亲情,一切毫无二致。
“世上无难事。生与死,有形与无形,无不是一体。一旦领悟了这些,便足够了。太阁归天前已顿悟,故有此临终诗。”
弓箴禅师与临济宗僧人不一样,对高台院的疑惑从来都是不厌其烦,耐心给予讲解。前一刻是此我,后一刻便成了彼我;今朝转瞬即逝,明日眨眼间又成今日,世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只有铭记世事常变,善恶有报,方能超然于世。因此,人对某一事物执着,便是执着于无物。
“譬如大坂城,看是城池,一旦烧掉便成灰烬。它无非是石头、木材、泥土、金银。对它过分执着,便会让它化为灰烬,涂炭几多生灵,让血流成河……实乃愚不可及。”禅师禅语之中已有几分醒世之味。
高台院只是静静听释,从未发表过自己的见解,只是以往还不时透露出凌厉的目光已经逐渐变得平和冷静,宛如一汪深潭,无波无澜。
这年九月初九的黄昏时分,脸色苍白的浅野长政造访西苑旁的这座小庙。
浅野长政乃高台院之妹阿屋的夫婿。看到长政脸色非同寻常,高台院心中甚是诧异,但她依然保持镇静。如今这个时刻,能让其实为五奉行之首的浅野长政如此模样,无非是前线战事罢了。
不过,高台院依旧有些意外,因为浅野长政在此次大战中的立场是站在东军一边的,他派出了人手协助德川秀忠,其本人原先也在东军战阵之中,只是最近才悄悄回到大坂。
大阪城中的掌权者们并非不知此事,但因为东西两军在安土城长达近一年的对峙与拉锯战仍未分出胜负,所以也没人敢对他真正做出什么事来。
“高台院,长政受人所托前来见您。”浅野长政深鞠一躬道。
“我的妹夫前来看我,居然还要受人所托?”高台院轻笑一声,问道:“是左府大人让你来的么?让我想想,左府可是想告诉我,他如今即将获胜,因此希望我为他摇旗呐喊几声?若是如此,你不来也罢。我已许久不问政事,谁还会关心我说了什么呢?”
浅野长政没有回答前面的问题,只是躬身道:“您如今虽然已是高台院,但天下谁敢小觑北政所的威望?”
高台院眯起眼凝神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长政,太阁当年决意取代信长公执掌天下而召开清洲会议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怎会忘记?”
“当时,有人提出异议,他顿时拂袖离席,去睡午觉了。”
“是,是……当时太阁一反常态,毫不留情把人训斥了一顿。”
高台院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叹息道:“长政,当年太阁是想永远把三法师公子握在手中。我想,如今的左府也一样,希望怀抱秀赖而君临大坂城。但是你莫要忘了,最后三法师公子连名义上的天下人都做不成的……”
“啊!”长政惊叫一声,哑口无言。寒意袭遍全身,他战栗起来:“您是说,左府将对秀赖少主不利?可是,他已经答应将他的孙女千姬嫁给少主了呀,这件事他前不久还在军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重申过!”
高台院淡淡地道:“当年山崎决战尚未结束,太阁就已决定进攻柴田。而同太阁相比,左府忍耐的时间够长了。更何况,左府如今的年岁,可比当初的太阁更加年长许多……他还会浪费许多时间慢慢规划么?”
“这……即使您亲自前去与左府斡旋,也无济于事了吗?”
高台院叹道:“大江大河,岂是人力可以阻挡?”她双手并拢,念念有词:“长政,在太阁离世之后不久我便悟出:无论如何,要让太平持续下去。这是太阁唯一的愿望,我也不曾舍弃。可安土大战依旧爆发,日本分为东西两军在那儿各不相让,如今这大半年,双方究竟填进去多少人命,多少财帛?看来,太平只能是一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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