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德传旨回来的时候, 那锭足实的官银还孤零零地立在桌案上,等人将它收起。
“圣上这是要……”
新制钱的样式还没有出来, 一锭银子突然出现在皇帝的桌案上, 必然有什么的缘故。
“没什么事,那个赏你了。”换了寝衣的圣上执了一枝御笔倚在小榻上注释经卷,没有半点睡意:“要你去传旨, 居然去了三个多时辰?”
圣上不愿说明其中情由, 他这个做奴婢的便不能追问,“回圣上的话, 山路湿滑, 奴婢们怕打湿了奏折, 行的就有些慢了。”
温氏明显是要来面见圣上的, 若是圣上不愿见她就罢了, 可要是温氏一时不慎惹恼了天子, 圣上也不会怀疑是他放温氏进来的。
况且宇文大人探知圣意后,急匆匆写了个折子进上,也耽误了些时辰。
“你想的倒是周全!”烛火将尽, 已是晦暗不明, 皇帝大概也有些乏了:“中书省的人有什么要禀奏的吗?”
敏德将几位门下平章新拟的折子奉上, 忽然嗅到圣上身上有一缕不同于檀香的气息, 甜而不腻, 同温娘子所用的香料十分相近。
圣上翻看了几篇, 眉峰渐渐聚拢, “仁人是睡昏了头吗?半夜上这种折子给朕!”
“仁人”是宇文尚书的表字,敏德连忙跪地,心中疑惑宇文大人明明是想要奉承君上才拟了这份折子, 怎么就又惹恼了皇帝。
淡黄色的奏本被皇帝掷下榻来, 白纸黑字间多了四个极其显眼的朱批,“不必再议”。
“朕只打算让众臣推举书香门第的女子,他倒好,要请朕停了民间三月婚丧嫁娶,充实两宫?”朝廷不日会向高丽派兵,宇文俨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请天子选秀?
水至清则无鱼,敏德会向臣子透露一些皇帝无关紧要的近况,这在宫廷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有时候圣上自己也会故意露些内情给外臣,将皇帝不好开口的事让臣子先行奏请。
宇文尚书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可惜有时候实在是太过聪明,将圣上一分意思理解成了十分,反而触怒圣躬。
他本想着皇帝白日里才见过温氏,他晚上便提议令温氏入宫难免落一个“窥伺帝踪”的罪名,不如含糊写一个请圣上选秀的折子,既能让皇帝遂了纳温氏女的心愿,又能为上皇选出几个合意的少女,两头都能讨了好,宫里的宇文太妃也不能埋怨他这个做兄长的不顾骨肉亲情。
但这话落在圣上眼中,却又是另一层意思。
“取天下之力而供君主片刻欢娱,他宇文家是将朕当做了前朝末帝?”
说起宇文氏这一脉,皇帝又不免想起来自己那个令人头疼的庶妹,“人都说外甥肖舅,朕瞧着有几分道理,咸安近来也不消停的,不知道在南内侍奉双亲与夫君,在外头三番两次闹出笑话,亏她还是个女儿家!”
咸安是个荤素不吝的,平日里有阿耶和宇文太妃宠溺,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给南内几分薄面,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偏偏她现在同温嘉姝往来亲昵,这就是拂君王逆鳞的事情了。
“明日便叫人去传朕的口谕,让她自己先行回京,同驸马在南内少住一段时日。”
敏德有些为长公主惋惜,往常长公主随驾游玩也不曾带驸马同行,圣上也没有降过罪。大约是这次献女又惹了圣上弗悦,连九成宫也住不得了。多亏他没把话给宇文大人说准了,否则来日举荐嫔妃非是逢迎,而是忤逆了。
“咸安恋着道观,无非是惦记云麓殿的美酒盛景,”圣上沉吟片刻,似是想起来什么,唇边隐隐有了笑意:“连帕子上都要绣桃花……明日再叫人折些桃花插瓶,连带两盏葡萄酒一起送过去,她应该也会喜欢的。”
这安抚性的赏赐聊胜于无,桃枝插瓶放不过几日,葡萄酒窖藏不易,区区两盏不值得费力运送,长公主怕是不会带了这些回长安。
不过这些,同敏德没有什么干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长公主行事放肆,圣上小惩大诫也不为过。
砚里的墨所剩无几,敏德眼看圣上又用紫毫蘸了些许,便知今夜圣上大抵是不会睡了,他殷勤拾了墨条,仔细立在一旁研磨伺候。
中书省新送上的奏折不算太多,圣上批了紧急军务后,心下松泛些许,取了几张上好的红笺临摹诗句。敏德偶尔瞥见皇帝所书,满满的一张纸上全是一句王右军的文。
“兰亭花无序,此后莫相离。”
圣上对王右军的字一向是极为推崇的,但还没有见过天子会对一句诗如此爱不释手。
敏德低头不再敢看,圣上却将写好的红笺放在桌边晾晒,蓦然唤他,“敏德,你觉得王右军这句如何?”
“右军文采斐然,大家手笔,果然不凡。”他不知道圣上为何会喜欢这句,但只要是圣上喜欢的,总不会太差。
圣上面上欣然,注视着满纸小楷,眉眼温柔,“自然,她的眼光怎么会差?”
晨间竟没有注意到,她那张手帕上除了桃花还绣了王右军的诗文,直到她从云麓殿出去以后,他才得了机会,细细观察那方手帕。
寻常的素绢上三两点缀了几朵桃花,半幅空白处绣了两行清秀的楷书,美人遗留的香气犹在,仿佛她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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