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都的雨, 连绵数日,战马踏过巷间积水的石板道,踢踢踏踏的蹄声裹着飞溅的水音,一路飞驰。帝都的繁华, 像被撕裂的画卷,墨汁晕化成烽烟,远远近近的扬起。
季遥歌在大军闯入皇宫前, 先一步飞进东莱宫。皇宫兵荒马乱,妃嫔宫娥太监能逃的,早已卷了金银遁出宫去,逃不了的, 在宫中瑟瑟抱团。
大淮真的要亡了。
盛世的美梦做到尽头, 也不知乔庆云现下如何?
她寻遍皇宫几个乔庆云常去的地方,也没寻到人,心念一动, 她去了她从前的旧址——洛芳宫。洛芳宫已经荒芜, 大梵一役,帝京落了七天七夜的雪,她随着陨落的明御消失于人前, 世人只当她与明御同归于尽,这宫殿便再无人打理, 如今已爬满蔓草, 庭院萧瑟, 朱漆斑驳雕花断裂。
老宦人的声音细长忧沉:“陛下, 走吧,离开这里。”
乔庆云站在荒芜的庭院里,透过半支起的窗看向空荡荡的寝殿。
“那里原来有丛牡丹。”他指着窗前杂草丛生的花圃,记忆仍旧清清楚楚。最爱牡丹花开之时,她懒懒倚窗望来的容颜,花娇人艳,似这大好江山。
“陛下。”身后有人温声唤他。
乔庆云回头,只看到陌生的女人——很美,很熟稔,但眼里没有他要的东西。
“我是季遥歌。”她道。明御已死,她不需要再施媚术,皮相未变,却失之旧味。
“你果然没死。”乔庆云既无惊喜也无愤怒,只冷漠地看着她,“这是来送朕一程吗?”
季遥歌不答,只道:“陛下,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为妃四年,乔庆云待她不薄。短短四年,她从嫔到离后位仅一步之遥的皇贵妃,是人间多少女人想也不敢想的传奇。
“你这是在可怜朕?季遥歌,朕不需要 。”乔庆云负手而立,“朕没你想得那般软弱。”他能够承受所有的结果,并不后悔所有的选择与决定。轻咳两声,唇瓣洇上血色,他又道,“如果你真的有心,便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再让我看一眼,江山盛世。”他淡道。
季遥歌垂眸片刻,再抬之时眸中万象尽变。他黯淡的眼眸渐渐明亮,洇着血的唇勾起,病苦忧思皆去,似回到少年得意之时,雄心万丈只为天下争。
连绵秋雨不知何时停歇,洛芳宫众花齐放,窗前枯败的牡丹抽叶发蕾,以肉眼可见之速绽放满枝,压在窗前。季遥歌身影消失,再现之时,已倚斜窗前,着一袭流彩宫裙,盛妆高髻,朝他轻轻招手。乔庆云快步入殿,只朝她道:“替朕更衣。”
玄青的帝王冕服穿罢,她的手压襟抚过,绕到他身后,亲自执梳将他长发绾妥,奉十二毓的天子冠为他冠发。
“陛下……”老宦人热泪盈眶,以袖口不时揉眼。
乔庆云拉着她坐到窗前,透过毓珠看她眸中山河历历,天阔云横,长戈策马峥嵘岁月,绘尽千秋色……眼眸渐渐闭上,唇畔浅笑不落。
窗外雨又起。
城破之日,大淮末帝尽于洛芳宫,那一日,城中马蹄踏破,宫内哀声阵阵,只有这洛芳宫,在萧条秋雨里众花齐放,牡丹怒盛,凤鸟呜呜。
这是季遥歌唯一能做到的,给他身为帝王,最体面的离开。
————
乾和殿的殿门已经大敞,作为这座皇城内最为神圣的宫殿,他迎来他新的主人。
铁甲随着步伐发出磨耳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分外清晰,几声惊呼从身后人口中发出,为这辉煌至极的宫殿。白斐的步伐,却迈得极慢,十五年磨砺,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许是这段路走得太艰难,浸透太多鲜血,让这份荣耀显得沉重非常。
殿外有属下匆匆进来,跪地禀道:“将军,已经在洛芳宫找到淮帝大体。”
洛芳宫?
那是传说中惑乱君王的妖妃季氏所住寝殿。
白斐静默片刻,道:“以君王之礼,厚葬。”又问,“其他人呢?”
“宫内妃嫔宫娥太监已暂收尚芳殿,至于将军要寻的人,还没有消息。”
白斐摆摆手,令人退下,复又往乾和殿内行去。乾和殿甚大,皇帝的金銮宝座在九层引阶之上,座前是盘龙金柱与御案。雨天光暗,殿深影重,御案帝座看不明晰,似有人影坐于其间。
“谁?”有人喝问一声。
白斐心弦却似被无形之线扯动,铁甲声急切响过,他急步行至引阶之下,瞳眸骤睁。
宽大的宝座上斜倚一人,那人流彩遍身,高髻飞凤,眉间花钿菱唇染朱,百媚丛生,眼中却有帝王威严,睥睨天下,也不知俯望了他们多久。
是他的师父。
这般模样的季遥歌他不曾见过,白斐只觉那一身媚色刺入瞳眸,肩头早已愈和的伤口忽然间又涩又痛,他轻按左肩,一步步踏上引阶,在她身前唤了声:“师父。”语中没有更多的情绪,纵然心如万马奔腾。
“白斐,你来啦?”季遥歌似有些醉意,帝王灵骨与凡人不同,大抵受天地厚爱,吸纳起来影响也更大。
“弟子来迟。”白斐将战盔取下,平静道。
季遥歌仔细看他。三十出头的白斐不再年轻,白家人俊美得略显女气的容颜,已经在这十五年风刀霜剑里被磨得粗砺,他下巴的胡茬还没剃去,皮肤黑了许多,不再有少年时的棱角,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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